特稿丨寻宋德寿宫

杭州，午后的阳光透过中河边的梧桐树，映在高高的宫院红墙上，落下斑驳的影子，透出庄重而不失轻盈的美。浓红坠地，荫绿满枝，这是公元12世纪暮春的临安。

红墙背后，是杭州新晋网红打卡地德寿宫遗址博物馆，自去年11月开放以来，每天限额从1200人增加至2000人，但依然一票难求。这里，藏着一个可待寻味的宋代江南。

一 古建美学巅峰

(资料图)

绍兴八年（1138年），宋皇室正式定都临安，称“行在所”，杭州从此成为南宋的京都。据文献记载，“十二世纪的世界各国，以南宋最为繁荣富盛，故南宋的第一州，实即世界的第一大都会”。然而长久以来，杭州却缺乏一处具有代表性的宋代遗址或建筑可供观瞻，即便有遗迹，类型也很单一，就是佛塔或者石桥。

杭州考古人的“寻宋之旅”从上世纪80年代开启。“到目前为止，对凤凰山皇宫、太庙、德寿宫、钱塘门、南高峰塔、朝天门等十多处遗迹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。”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胡利红说。

规模和意义仅次于凤凰山皇宫的德寿宫考古工作，经历4次大型考古发掘，历时近20年，取得诸多重要成果——

2001年发现东宫墙、南宫墙和部分宫内建筑遗迹；

2005—2006年发现西宫墙、大型夯土台基和精巧的园林建筑；

2010年基本明确德寿宫遗址中轴线南部殿堂类建筑的分布格局；

2017—2020年，发掘出德寿宫中区中轴线大殿基址，西区次轴线上的一组南北向分布的建筑群……其基址范围推测为东至直吉祥巷、南至望江路、西至中河中路、北至梅花碑一带，占地面积不小于11万平方米。

沉寂地下800年的德寿宫，最早是宋高宗赵构赏赐给秦桧的府邸，秦死后宋高宗收回改建，作为内禅后的居所，命名德寿宫。后在宋孝宗入住后改扩建为重华宫，高宗皇后吴氏和孝宗皇后谢氏也曾居住于此，故德寿宫被称为“北内”，与凤凰山的南宋皇城“南内”相对应。1206年，德寿宫前殿着火，自此慢慢荒废。

宋代建筑被人们誉为“古代建筑美学之首”，德寿宫可以说是“美学高峰”的缩影。它不仅是一座宫殿，更是一处构建精致、别具匠心、极富艺术性和观赏性的皇家园林。它在鼎盛时期，拥有建筑270余间，其北苑划分为四大区域，布置了春夏秋冬四季景观，还辟有“小西湖”，小西湖畔有飞来峰、冷泉堂、聚远楼……“真是瑶台第一重”是时人对德寿宫景致的盛赞。

二 看不懂的遗址

曾经的繁华历经800年，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，深藏于地下，不复往日光华。

今年33岁的施梦以2018年接棒德寿宫第4次考古发掘，担任现场负责人。一直在“城外”发掘古墓的他，第一次走进近7000平方米的德寿宫遗址考古工地，围着遗址走了一圈，对着层层叠加的地层，竟然没看懂，“一个星期后才琢磨出大概”。

遗址距地面2.5—4米，虽然埋得不深，但它作为“皇宫”期间，就在同一位置有过三四次改扩建，所在位置又一直是杭州的中心区域，后人不断在前人基础上造房，各时期遗迹层层叠压。因此，整个遗址的考古“只能大面积挖开、一点点对，就像‘开盲盒’”，施梦以形容。这个过程中，他深深受教于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两代德寿宫考古前辈——老所长唐俊杰和副所长王征宇。

在杭州地下水位高、地下水含盐量高，气候潮湿多雨的条件下，考古人员埋头苦干了3年，根据发掘出的中轴线、桑墩、台基、台基包边，以及踏道（台阶）、道路、排水沟的位置等，确定了德寿宫遗址的格局，为德寿宫遗址博物馆的建设提供了科学依据，也为以后揭示更多南宋官署遗址乃至皇宫遗址提供了借鉴。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副局长卓军说，德寿宫遗址是新中国成立以来，南宋临安城考古在同一个遗址点上持续时间最长、发掘面积最大的建筑遗址。

2020年12月28日，德寿宫遗址保护展示工程暨南宋博物院（一期）开工。宋韵文化，也成为浙江省文化建设的风向标，开始着力打造“宋韵文化传世工程”。但是，一处连考古人员也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看懂的土遗址，如何承载人们品味宋韵文化的使命？

三 最辛苦的项目

西溪湿地畔环境清幽的西溪壹号，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所在地，从院长职位上退休的黄滋仍然保留着一间办公室。从事古建设计行业40多年，他始终初心不改，浙江多个著名古建修复工程都出自他的手笔，湖州飞英塔、武义延福寺、杭州径山寺……此次，他担纲德寿宫遗址保护展示工程暨南宋博物院（一期）总设计师。

他说，德寿宫是他做得最辛苦的一个项目。

还原德寿宫，呈现宋韵文化极其需要深入浅出，项目集合了考古学、建筑学、历史学、博物馆学、景观学、古代绘画、古代家具、文献学和美学等多学科的复原研究团队，延请了方方面面的专家。杭州原本就是宋史研究的中心，浸润宋史多年的专家如今都有了最好的用武之地。卓军介绍，他们还从东南大学、南京博物院、中国大运河博物馆、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和广州南越王博物院等地请来专家，共同出谋划策。

在他们的想象中，未来的德寿宫遗址博物馆既要达到宋代美学的高度，又要准确符合史料的记载，还要通俗地表达出来，并且符合现代人的审美。只有细节挖掘得深之又深，呈现出来的面貌才能浅之又浅，让每一个走进来的普通观众既能够一眼千年，又能够深深欢喜。

最后的设计方案在中区遗址保护厅棚上，标识复原展示了一组宫殿建筑组群，与遗址柱网上下对位，让观众既能依稀看见昔日胜景，也能真实触摸岁月留痕；又在北区点缀了一组园林景观，进一步展现南宋园林艺术特征与审美取向。同时，用“见物、见人、见生活（物指遗址）”的数字化展示理念，在不破坏遗址、不影响遗址本体展示情况下，在遗址现场叠加、再现南宋德寿宫遗址“原貌”，生动解读遗址，呈现德寿宫所体现的南宋建筑和园林之美。

四 雕琢每个细节

黄滋说，重现德寿宫的风采，要依据考古界定的建筑格局，先研究文献记载，然后根据考古出土的建筑构件，结合宋代《营造法式》中的建筑等级标准，确定它的形制。最后还要细细琢磨主人的品位和性情，中国古典建筑讲究“七分主人，三分工匠”，主人对建筑和园林的风格起着重要的作用。

黄滋的桌头，总是放着宋代的《营造法式》，它是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百科全书，将建筑从大殿到藻井用材分为8个等级，并给出了每个等级建筑的开间进深、斗栱出跳、用料大小、工艺做法、造价等，为德寿宫的修复提供了重要依据。

实地考察也是获取建筑依据的重要途径，虽然黄滋研究了40多年的古建，但这次他又带着团队，把吴越国和两宋时期的建筑遗存重走了一遍，保国寺、六和塔、保俶塔、灵隐双石塔、闸口白塔……仅仅为了琢磨清楚木头之间到底如何巧妙契合，他多次前往宁波保国寺去研究这座江南最古老、保存最完整的北宋木构建筑。

宋画也成了复原的重要依据，“马远、李嵩、范宽、赵伯驹等人的画作，都是交叉考证的依据”。宋徽宗时期写实主义登峰造极，宋朝迁都杭州后，师承北宋传统的画家以极富现场感的笔触，记录下充满时代与地域特色的亭台楼阁。门窗的线脚、栏杆的形制、屋脊上的装饰、瓦当的大小等细部，都师从宋画。

宋画写实到了什么程度？“当我们发现画中屋脊上装饰的走兽，和德寿宫出土的一模一样时，真是很惊喜，都能对上，说明路子是对的。”

但德寿宫真的是一丝不差按照文献记载的吗？不是。黄滋的观点是既要还原过去，也要考虑当下。所以德寿宫殿内的宫墙没有用宋代普遍采用的彩绘，柱子也只用了非洲柚木的原色。黄滋说，原木色显得淡雅，富有文人气质，符合宋高宗平和、节俭的性格，也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。德寿宫也没有一片琉璃瓦，因为考古现场没有挖出一块琉璃瓦，而是大量的灰瓦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宋高宗崇尚节俭的品行。

“纸上得来终觉浅，绝知此事要躬行。”德寿宫的建筑复原也是如此，很多建筑构件都是经过设计团队反复作图修改，打样后现场再反复审核、修改，才定板施工的。黄滋回忆，一个瓦当，定制几次都不理想，最后用发掘的德寿宫原配瓦当脱模，才有了感觉。他还提出斗拱弧度的曲线要与柱础弧度的曲线一致，由舒缓至急峻，不仅让结构稳定，而且在形态比例的协调上也更为流畅。

建设方杭州上城区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。副总经理姚春宇说：“根据考古发现，有一些带有滴水纹路的残片，我们不光要把它的‘形’模仿出来，更要把它的功能也尽可能还原出来。包括用在宫殿上的瓦头花纹，也都必须符合宋代的气质。”

德寿宫遗址复原展示是一项极专业的综合性工程。施梦以说：“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，我们在这个项目上投入了很多心血，想为杭州的文化发掘贡献一点力量。”每周德寿宫例会，包括古建设计、建设、数字化、历史研究等各个团队一起过会，分别就大家拿出来的成果提建议或意见，这个会经常开到市民中心的食堂都没饭吃了。

五 让遗址活起来

遗址上曾经出土了几枚棋子，后来遗址全部揭开以后，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处亭子。这听起来都让人激动，简直可以一眼穿越到德寿宫，目睹二帝闲坐亭中、观景对弈的风雅。最后，宋高宗在亭中谈诗经、品书法、见来使的场景通过数字化复原，在遗址上“长”了出来，给观众带来鲜活的现场感受。

“怎样让德寿宫在土遗址上生长起来，与遗址本身相呼应，花了很大的精力。”卓军说。

南宋是中国古典审美的高峰时代，越接近历史复原场景的展示，就越具备可看性；复原研究越细、数字化建模的精细度越高、数字化展示的视觉效果也越好。为了保障德寿宫数字复原可视化的真实性，多学科的复原研究团队共同构建了“临安城—德寿宫（建筑和园林景观）—生活场景”三层复原研究体系。

“要用数字化手段来还原它是一大亮点，但既要符合史实，又要在复原研究的基础上保护好遗址，这有一定难度。”德寿宫遗址数字化复原展示团队、川大智胜杭州分公司负责人孔非非说，遗址还原和建筑园林非常困难，但因为有较为成熟的复原，还相对好些，最难的是生活场景包括室内软装如家具的样式、摆放的位置、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的复原等。复原团队不断地查阅史料，寻找发生在南宋时期，尤其是与宋高宗相关的故事，如高宗过寿、大臣朝拜等。包括在片子里出现的宋高宗“点外卖”，文献中也是确有记载。

好在浙江和杭州集中了大批对南宋有特殊情怀的专家和学者，多年来他们投入了大量心血研究南宋。数字化团队不断地去拜访、学习，逐步缩小信息圈，从故事在德寿宫发生的位置，到发生的季节，乃至各种细节，甚至南宋时期怎样用冰块解暑，都要选择和遗址相对应的地方，把它放进去。

现在，观众可以在遗址内找到11个数字化打卡点，通过3D互动装置、动态长卷、数字投影、交互AR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等多种方式，科技赋能展示不同时期的德寿宫遗迹和皇家宫殿建筑园林风貌，营造出原真性、即时性和沉浸式的观展效果。

重华宫遗址展区，通过CAVE空间投影技术，让观众仿佛置身于宋孝宗为宋高宗贺寿的场景，而在慈福宫遗址展区，投影技术让原本干枯的水道遗迹流水潺潺，已经湮没800年的“小西湖”重现人间。

六 梦回千年光华

“几年前，杭州人一说德寿宫，可能第一反应是杭州一家韩国料理，但现在再说起来，大家都知道这是南宋时期的一座重要宫殿。”施梦以说。暮春的一个午后，德寿宫重华殿前，身着各色汉服，陆续前来拍照的年轻人，似乎正在印证他的话。

“这个项目能成功，是设计、建设和研究者共同努力的结果。”卓军说。德寿宫遗址博物馆是浙江省首次大面积展示南宋时期地下露明遗址；首次大规模数字化复原展示遗址；首次大面积开展南方地区潮湿土遗址保护；首次原汁原味复原南宋宫廷建筑；首次全面展示南宋历史文化及社会风貌。目前，杭州南宋皇城遗址也在启动综合保护工作，德寿宫的保护为此提供了借鉴和经验。

还原一个真实的南宋，从德寿宫开始。

新民晚报记者 姜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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